发布日期:2024-10-17 22:54 点击次数:150
我出生于广东韶关股票期货配资网,两岁时随在广铁工作的父亲迁居到了赣西,历40年之后才折返调入深圳。这40年当中,我有7年当铁路工人的过往,时在16岁到23岁。
折返,也是一个铁路术语。譬如那时的向塘机务段与株洲机务段的火车头,各自在新余折返,故而在新余设了一个折返段。俗话说,铁路警察,各管一段。比照机车亦可说:铁路机车,各跑一段。这是很多乘客不知道的,若是他们从广州乘车北上,一路穿县过省,抵达京城,中途是不会更换列车车厢的。他们不知晓此行的机车或曰火车头,已经悄然更换过好几次了,还以为火车头也跟车厢一样,一路风驰电掣、不知疲倦地从始发站到了终点站。
儿时我们在乡野奔走或躬耕“学农”,望着西去的列车拉响声震十里的长笛、喷吐着长长的黑烟,很是羡慕乘坐在绿皮车里的旅客,惬意的旅行永远是孩提做不完的美梦。无知如我,彼时还不知卞之琳,没有读过他的《断章》:“你站在桥上看风景,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。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,你装饰了别人的梦。”却读过了贺敬之《西去列车的窗口》:“在九曲黄河的上游/在西去列车的窗口……/是大西北一个平静的夏夜/是高原上月在中天的时候/一站站灯火扑来,象流萤飞走/一重重山岭闪过,似浪涛奔流……”这样意象鲜明、节奏明快的诗句,很是匹配与契合小站上长大的少年一对憧憬之眼、一颗蓬勃之心。
在很长的岁月里,铁路都是一个庞大而自足的体系,它拥有的站段单位及各类岗职,外人永远难以理清其纷乱如麻的头绪。岗职多,术语自然也就多,有些日常生活词语,放在铁路系统,别有新意。如“闭塞”“添乘”,前者是指列车进入两个车站的区间之后,使之与外界隔离起来,区间两端车站都不再向这一区间发车,以防止列车相撞和追尾。后者是指铁路列车运行中,值勤人员之外的职工随车介入乘务组,此做法目的是学习、协助、研究或指导乘务工作。
两三年前,我应邀为深圳地铁集团大厦一楼开张的书吧做一个讲座,题为《轨道交通的前世今生》。我说,随着轨道交通的步步提升,原本一些相关术语要么消失,要么悄然转换了内涵。譬如火车和枕木:火车是蒸汽机时代的概念,蒸汽机车是烧煤的,卧式锅炉是其前半身,几十吨的煤水车是其后半身;枕木乃因早先的轨道下面铺的都是木头,一根根完整的大木头太难得了,取之不易,才改为水泥枕(混凝土),间或也用过少量的钢枕。尽管烧煤的火车,先是改用油,后改为电,火车一词却并未完全退出历史舞台。如问“你乘火车还是飞机去北京?”,当然亦可问“你乘高铁还是飞机去北京?”,若不乘高铁而是普快呢?回答自然不如火车简单清晰。枕木一词,则与轨枕一并在用。窃以为,比之轨枕,枕木则柔婉、亲切许多。
贺诗中还有一句“一路上,扬旗起落,苏州……郑州……兰州”,这个“扬旗”也是一个铁路专有名词,并非旗子,而是臂板信号。至今的“80后”,即便是铁路子女,不仅没有见过,或许都没听过。逝者如斯,有些名词注定会退去、隐身,只存留在历史中,或者,诗歌里。
一个人的童年和少年经历与记忆,随风潜入脑,伴随性影响会是一生一世的。小站、蒸汽机、绿皮车这一组意象持久地进入到我的生活及写作。我上大学后第一篇小说发表在《福建文学》,篇名即《在一个小站》。我10多年前发表的一个短篇小说《绿皮车》,有人说写的是“一个流动的茶馆”。绿皮车是慢车的概念,也是一个隐喻:慢下来才能扶老携幼、左顾右盼,让所有弱势群体都能搭上车。此小说曾为2016年多省市高考语文模拟试题,去年又列入深圳市宝安区中考语文二模试题。
犹记得多年前,我去内蒙古开会。彼时铁路线上只有内蒙古一个机务段还有蒸汽机车的身影,可也即将退隐。一家媒体还以《蒸汽机时代草原落幕》为题报道,“11月初,一台新的内燃机车就将进站。两个月内,最后奔跑在内蒙古草原上的24台蒸汽火车将被8台内燃机车替代。世界蒸汽机车时代的帷幕就要在内蒙古的大板落下。”
那一刻,东西南北的蒸汽机车爱好者,都扛着“长枪短炮”(摄影机)赶过去,为最后的蒸汽机车谢幕,挽留了一道落日的余晖。
我曾在一个短篇小说《遥远的初恋》里写到一件真实的小事,当年我的一位铁路舍友过生日,买了一个菠萝蜜罐头庆生。我俩没听说过菠萝蜜,以为是菠萝加了糖或蜜,吃起来觉得味道不对。调车员胡哥从走廊那头过来,吃了一块又一块,然后看着我俩说,这不是菠萝,是菠萝蜜,是南方才有的另一种水果,待我俩再去抢,罐头里只剩糖水了。小说发表之后,我想转给多年不见的胡哥看看。问及一位老站长要他的微信,老站长告知,他前年已因心梗去世了。闻之,不禁怅然良久。
在日后的小说与非虚构中,我或许还会写到轨道交通,包括远去的蒸汽机车、绿皮车和小站。尤会写到渐行渐远的老同学、老同事和老朋友的背影。
“江春不肯留行客,草色青青送马蹄。”(唐·刘长卿)
愿文字留住更多的旧时场景、风物遗存、音容笑貌。
●南翔(作者系深圳大学教授、作家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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